在北京紫竹院公园的澄鲜湖畔,一场名为“水竹铭鸣”的展览正在发生。展览题目虽具古意,但展览内容皆为当代艺术。近年来,将当代艺术置入公园的项目往往遵循着一套刻板的公共艺术模式,而本次展览的策展人则以专业化的手法策划出一场颇具深度的主题群展。
紫竹院竹林葱郁、水景秀丽,竹与水,正是贯穿展览的两条线索。当代艺术家、设计师、文化实践者带着他们的作品走出了“白立方”,进入公共、自然的场域,与竹与水奏响和鸣。
紫竹院公园的荷
紫竹院公园 问月楼
雅趣
古法复现古韵。杨蕙宁以岩彩这种古老技法去绘竹。竖长的画幅内,或粗或细的竹干五彩斑驳。岩石粉末、有色土砂等物质穿越时空,变身为色与光的载体。从大地而来的颜料为画中之竹增添了微妙的肌理,竹叶泛着柔美的银光,竹绿反而退身至背景中。
在李轶群的《月下竹影》中,竹叶同样标记着光的所在。作品的画面犹如一张张胶卷负片,多重曝光打乱了竹叶的秩序,蓝晒工艺映衬出月光的清幽。那蓝靛染料恰提取自蓝靛花的叶子,不同植物叶子的形与色在充满惊喜的制作过程内汇成一曲即兴的交响。光,也在李伊澜的装置内担当一位“无身体”的主角。装置里的实物主体是一支支竹笔,笔杆为竹,下端是毫毛笔头,笔尖落在空白的长卷上。自上倾泻下来强光射向竹身,投下清晰的暗影。那暗影相似于肆意挥洒的墨迹。书法的神韵、笔墨的空灵于此尽显。
此般文人式的雅趣也被陈晔的纸本作品诠释得淋漓尽致。艺术家为作品赋名“闲情藕记”,传递出悠然的旨趣。远观横卷,青墨与朱印纵排成一则书帖。稍微凑近,我们便发觉所有的印迹都是由藕带截面拓印而成的。藕印呼应着展厅外正在水面盛开的荷花,题目则以“藕”通“偶”,令读出题目的人会心一笑。
展览现场|杨蕙宁 《竹绿》
技思
古技焕发新生。展览中,非遗技艺获得了当代性的表述。非遗传承人与当代艺术家、设计师展开合作。此种合作并非基于概念提出和制作流程上的分工,而是技艺与思想、思考、反思、巧思从始自终的协同。
《云中之城》以银编仿竹编,使用了白族与傣族的锻制工艺。白银经过熔炼,制成薄片或银丝。繁琐的工序全程均由手工完成。除编结技艺外,作品还彰显了錾刻的精美绝伦。方寸之间,玲珑的纹饰隆起、堆叠,构筑起一尊信仰的建筑。银饰不仅是族人日常佩戴的饰品,更象征着生命的变化、往复和循环。漆器亦是如此,它承担着礼法的功用,也可以为平常生活所用。漆树被认为具有神性,大漆凝固后温润如玉。
展览现场|程诗仪 李文彬 亮自新 《云中之城 银编錾刻》
《时间滴落》形似一棵神树,又如天降甘霖。这是天工开物的现场,上古之精神向着此刻流动。那些“民族”或“民间”的标签消解了,余下的是超越语言边界的“韵”。同样,《符号》不再是充斥着各式观念的“符号”。日月山海,通过去繁存简的过程,回归为简约的图形。纯金色的表面虽克制,却也将闪耀出创作者面对自然时的激情。
影像《意识的沉默-重构风景》里,伫立于小舟之上的LED屏闪烁着难以辨识的文字。语言对万物的驯服在这里不再生效,自然与通过技术介入其中的数字媒介重新组织起一道风景。人的意识难以命名眼前的风景,更无法预测那些尚未到来的风景。无论古今,技术只是手段,它不应被当作目的。那个更高维度的实存,唯有激活感知,方能被我们体验得到。
文脉
笔墨延续文脉。倪梁镜头下的太湖颇有几分元代倪瓒笔下的山水画意。他们所面对的是同一片水域,甚至两人的艺术里都具备着相似的萧索之气。倪梁钟情于冬日的太湖,湖水因着温度的降低显得清冽了些许,植株叶子凋零剩下苍劲的枝干。黑白胶片细腻地记录下层次丰富的影调。
水汽氤氲,弥漫出空间的纵深。在相机里具象风景的“对岸”悬挂着西班牙艺术家安河(Ángel Peris Cuesta)《抽象的风景》。他的故乡瓦伦西亚(Valencia)是欧洲第一座造纸厂的所在地。纸,成了他探索东西方文明的介质。来自不同文明体的纸张,被浸染或涂抹了墨汁。在白与黑的平衡中,这种具有天然纤维结构的材料展示其敏感,也显露其脆弱表象下的韧性——这亦是人在历史中的存在形式:我们书写着历史,也同时被正在发生的一切所裹挟。
《竹说》的竹条上一面留有诗句,另一面则是空白。一正一反,那已经被叙说的与尚未被讲述的终将成为历史里的过去式。
展览现场|ÁNGEL PERIS CUESTA(西班牙) 《抽象的风景》
展览现场|《竹说》尚绍彤
戈牧野创作的特定场域装置饱含着文明及历史的厚重之感。古人常将君子喻为“竹”,其傲然的风骨为人敬佩。然而,竹虽可顶天立地,但它仍然难以跳脱出各种狭隘的局限。这局限固然是单向流逝的时间使然,却也往往因着时局而变。地面上,一汪墨汁毫不起波澜,火燎后碳化的竹节、破碎的竹块散落在这至暗的平面内。在它们四周,竹简略显规整地排布。我们闻到墨的气味,却无法道明整体场景的个中滋味,也许今人早已习惯缄默——主题“闻人默客”由此而来。
展览现场|戈牧野《闻人默客》
美域
“笔墨纸砚”的元素在这场展览中创造出文人式的审美氛围。艺术是记录自然之美、人性之善的最佳载体,是抵抗遗忘的方式之一。
徐骥《忆江南》的“忆”,是回忆、追忆,此乃绘画最纯真且原初的动机。作品将观者带入茂密的竹林中,引入湿润的巴蜀之地。那里的舒适感染了徐骥这位北方出生并长大的艺术家。他还敏锐地观察到当地竹林与北方生长的竹子之差异。展览发生地紫竹院正是南北方竹种的汇聚之所,诸多名贵的竹种从南方移植到这里。
竹,不仅有审美意义,也具备实用价值,它是一种结实耐用的天然材料。高扬的作品《竹立方》从材料层面挖掘竹的潜能。艺术家以平直的竹条为线,彼此相交处为点,再延展出面。极简的材料通过传统榫卯结构咬合成稳定的立体矩阵模块。韧性极强的竹条垂直交叉——相同的结构也被本次展览的策展人所使用,“竹”与“水”的空间叙事在展厅中央十字交汇。
竹与水,是紫竹院公园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而今日公园的最终成型则得益于1950年代的建设。曾经被皇家巨贾私享的园林到了新社会成为劳动群众休憩、玩耍的乐园。彼时,宗其香先生就曾描绘过大量北京公园里的游乐场景。他的“现实主义”对准了平凡人的快乐瞬间。
回到展览,临近出口处,我们会在摄影师罐头的“捕捉”里体会到日常生活的趣味。游水的大爷享受着清凉一刻,金色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潇洒的泳姿泛起波澜。公园,其“公”即公共,这片公共的场域属于所有人,而在这里举办一场当代艺术展的难点恰是“公”。
展览现场 |左:郑凯迪《符号》;右:高扬《竹立方》
展览现场 |左:倪梁《太湖系列》;右:郑凯迪《符号》
中国当代艺术的语言已然被一小撮精英固化了,“该怎样走向公众”是大部分疲于“内卷”的从业者不愿思考的问题。然而,“水竹铭鸣”有勇气和智慧让当代艺术与公众发生真实的接触和往来。由此,人们再来到公园放松身心之时,亦可经验到当代艺术那种与众不同的“美”。中国现代教育之父蔡元培先生就曾提出“社会美育方式之一就是在公园中”。如今,他的倡议穿越世纪在紫竹院这片“美的公共场域”里得到回响。